第655章 田月桑时(三)-《大明望族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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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魏员外踹了一脚桌子,奈何木料忒实,没能踹翻过来助势,魏员外抖了抖踹疼了的脚,恶狠狠的吩咐心腹管事道:“去,把齐昌这蠢蛋叫来!他怎么打点的?不是说戚家摆明了两不相帮吗?!”

    这位戚大郎名景通,字世显,登州卫指挥佥事戚宣嗣子。

    戚家始祖戚祥曾跟着太祖起兵,三十余年南征北战,后来战死于云南。明初大封开国功臣,太祖特封戚祥子戚斌为明威将军,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职。

    戚宣乃是戚家第五代,因着膝下无子,便过继了兄弟戚宁之子戚景通。只是不知道他这支是不是妨了什么,戚景通如今已是三十有六,仍膝下荒凉。

    戚家因在登州多年,地位颇有些超然,戚宣连儿子都是过继来的,更没什么积极进取的心,既不逢迎上司,也不过分结交同僚,多年来无论与指挥使、与其他指挥佥事,还是与地方上这些豪绅望族,都是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。

    戚宣练兵倒是有一手的,手下几个千户皆是悍勇,戚景通功夫也是了得,因此无论卫所还是地方,自也没人敢惹到他头上去。

    在魏员外等人看来,如今新来的潘家玉若想掌兵,尤其是精兵,那是必然要动戚宣人手的。

    戚宣可是头一等惜兵之人,动了他的银子他许不理会,动了他的兵,那是万万不行的。

    因此魏员外等是寄希望于戚宣能出手对付潘家玉,以削弱知府沈瑞的助力的。

    不过当日齐员外传话回来说了,因沈瑞那边有些将门关系,戚宣不爱惹事儿不想理会潘家玉,魏员外虽遗憾却也不以为奇,戚宣到底不是马骋那样的霸王性子。

    可他万万没料到,今日戚宣能站在潘家玉这边!

    潘家玉没有镇抚地方、维持治安的权限,戚宣有啊!

    戚景通带人去抓闹事的人,那都是名正言顺,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的!

    更何况戚大郎在登州府也是有一号的,寻常地痞泼皮如何敢对上他!只要他一露面,这局自然就解了。

    民乱没有了,暴动没有了,自己的铺子还被封了!

    魏员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,双手直颤,忽的大吼一声,扑过去书案前。

    刘秀才唬了一跳,腿一软,整个人都缩书案底下去了。

    魏员外却是奔着那书信去的,三两下就将几份书信撕个粉碎。

    他娘的还写什么书信!什么都没了!什么都没了!

    该死的戚大郎!

    若没有他,至少那边胡黑虎会成功的!

    潘家玉明明都去了谷子街,潘家玉本应是跑不掉的!

    该死的戚宣!

    魏员外怒不可遏,将笔墨纸砚都扫到地上,拍着桌子吼骂道:“天杀的戚宣老贼虫!他就不怕姓潘的夺了他的兵?!沈瑞小崽子想树起姓潘的来,岂会容他!蠢材!蠢材!愚不可及,坏老子大事!!”

    *

    沈瑞如何会容不下戚宣?

    沈瑞就差没打个板儿把戚宣供起来了!

    戚宣没什么名气,戚景通在他那一世史书上也不过寥寥数笔,但戚家的下一代,戚景通的长子,却真可说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,正是一代名将、民族英雄戚继光!

    自从同陆家合作海贸事时,沈瑞就听说了登州卫戚家,便是有些惊喜,只是算来,戚继光还有二十余年才会出生,又不免泄气。

    听陆十六郎、陆二十七郎介绍过戚宣的性格,陆家当时走门路的指挥佥事马骋又与戚宣不太对付,且彼时沈瑞还只是个小小秀才,说什么结交戚宣实在是太不现实了。

    因此沈瑞也只在心里记下了,吩咐陆家多向戚家释放善意而已。

    待他外放登州,有了身份地位,有了能力权力,更是有了一个开海的大计划,他第一时间就让陆家联系了戚宣。

    当时他还没遇上潘家玉,在沈瑞心目中,是要把戚宣父子打造成海军统帅的。

    戚继光能行的,他父祖如何不行?不需要戚继光那样的军事天才,只要是英才、良才就足够用了!

    戚宣也如沈瑞所料那般,对于陆十六郎告之的开海、船队、水师、战舰等诸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
    只在沈瑞完全掌控登州前,陆十六郎担心马骋那边暴脾气坏事,便是暗地里找的戚宣,外人并不知情。

    而后,沈瑞在德州遇到了潘家玉,又机缘巧合收服了潘家玉,如此一来,情况又有不同。

    沈瑞自知是不可能驾驭戚宣的,一个世袭武职、在地方上多年的老将,一个是新科进士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,当他们的观点相冲突时,戚宣如何能服从他的。

    沈瑞并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全知全能、可以指挥戚家父子,可是他到底有先知优势,有些计划,他是没办法用大道理解释通的,所以他需要一个不问因由就能百分百执行命令的人。

    戚宣父子显然不是,但,潘家玉是。

    潘家玉能指哪打哪!

    所以沈瑞改变了一下计划,要力捧潘家玉,让其练兵,成为自己的心腹,为登州的开海计划打造一支护卫队。

    而戚家,他希望能成为合作伙伴,得到其配合与帮助。日后若大明有海军,自然也必有戚家的位置。

    沈瑞到了登州后,就悄然微服去拜访了戚宣,双方相谈甚欢。

    而擢升潘家玉的圣旨到了登州以后,沈瑞又带着潘家玉登了戚家门。

    同为练家子,戚宣父子与潘家玉一见如故,双方切磋功夫、谈论兵法,真个是不亦乐乎。

    故此这次戚宣父子欣然前来帮忙。

    戚景通帮着将胡黑虎等一干泼皮押入大牢后,也没立刻回返卫所水寨,而是实打实的执行起“维持治安”的职责来,带着人手协助府衙衙役,在各条街道巡逻。

    戚宣则是坐镇饷仓,指挥手下几个千户、百户领人协助办理府城百姓凭户帖领口粮事。

    其实不止戚宣,今日登州府同知丁焕志、通判林庆鸿都到了现场。

    同知分掌地方盐、粮及抚绥民夷等事务,发粮抚民这样的大事丁同知理当在此。

    尤其这位丁同知调来时,正是陆家刚从京中找了关系,打通了海路的时候,丁同知可是得了陆家偌大孝敬。

    他自然与陆家格外亲近,便也晓得陆家是靠了谁家的关系办成了这么大的事儿。

    遂沈瑞来了登州后,丁同知更是麻利的第一时间赶来巴结,沈瑞抛出种种计划,他也是坚定的贯彻执行。

    这次放粮的事儿沈瑞便是放心的交给了他。

    至于林通判,通判管着粮运、家田、水利、诉讼等事,实际上和这边关系不大,林通判本不当出现在这里。

    林通判过来,不是为沈瑞站台的。

    实际上在今早走出府衙时,林通判其实都不知道会有发粮这件事!

    他是先得了某些人通气,晓得今天会有乱民围困府衙,若他在府衙里,岂能不站出来抚民?只好先行躲出来了。

    他本是打着巡视水利的幌子,往东城黑水河分支交汇之处来了,所以很快就得到了谷子街那边的消息,听闻戚大郎来了,又有饷仓放粮事。

    他心里暗自骂娘,恼恨丁同知这边消息藏的严实,却也不想想他同样没露过半点儿闹事的口风。

    他只得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北城饷仓。

    饷仓前的空地上设了尺高的桩子,扯上长布条,划分出若干区域、框出迂回通道,巧妙的将人群分流。

    守卫兵卒众多,便没有敢闹事的,又有府衙县衙衙役并统一着装的帮闲引导讲解那排队、领号牌、登记、领粮流程。

    故此虽现场人山人海,却井然有序,丝毫不见混乱。

    瞧着这情形,听着不断有人来报与戚宣和丁同知哪条街又拿下了滋事之人,林通判也不由暗暗心惊,先前真是小觑了这小知府。

    他望了望下头乌压压的百姓,又回头望了望饷仓,干笑着向丁同知道:“今日竟来了这许多百姓,据下官所知,粮米调了不少往各村建朱子社仓,不知饷仓可够发放……”

    丁同知笑得亲切和蔼,唤着林通判的表字,道:“鸿飞勿急,今日只发些许口粮,户籍在册的一人二升口粮罢了,够得一家两三日吃食。”

    林通判一愣,还真没注意,百姓拿着的粮袋子确实瞧着米粮不多。

    他心下冷哼,那便是小知府耍的花招,不过是把聚拢在粮铺前头的百姓吸引过来,以免发生民乱罢了。

    他便皮笑肉不笑道:“只吃得两三日,吃光了岂不又要闹将起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自古救急不救穷,府衙也不能包全城百姓一辈子的粮米呐。”丁同知看着林通判,笑得意味深长:“过得两三日,粮价回落,百姓也就买得起了。”

    林通判身子一僵,面上强作惊喜,道:“粮价竟能回落了,真真是去了我等心头大石。”

    丁同知笑道:“鸿飞,你不必忧心,咱们知府大人神机妙算呐。”

    林通判……嗯,更加忧心了。

    很快,就有林通判的心腹寻来,将他请到一旁,附耳报说,魏家秦家的粮铺都被查封了,更是将账房卷个空,一张纸都没留下,魏员外、秦三爷都在外宅等着他。

    林通判脸上一白,脑里盘算了几番,终是下了决心,回转后低声向丁同知道:“丁大人,下官听说……街上封了几个米铺,还说什么查税?可还没到收夏税的时候,怎的就……嗯?下官也是担心,若是有人一纸诉状告上来……”

    他到底是掌诉讼事的,过问也不算突兀。

    丁同知却还是那副笑脸,道:“鸿飞啊,你且安心吧,知府大人这一两日就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林通判暗暗咬着后槽牙,强挤出个笑来。官大一级压死人,何况人家正五品压自己两级。

    他也无心再坐在这边装蒜了,拱手请辞。

    丁同知不以为意,挥手让他去了。

    林通判却并没有去外宅见魏员外和秦三,他现在是两眼一抹黑,什么内幕情况都不知道,去见他们做什么,等着被问得哑口无言吗?他好歹也是正六品,官威何在!

    秦三也就罢了,魏员外到底还有那么一房高官亲戚,林通判想想就头疼。便索性就以吹了海风头痛为由,回官宅装病闭门谢客了。

    魏员外、秦三等见不着林通判,不由火冒三丈,几人一商议,便来求见丁同知。

    本身商贾见官也不是说见就见的,不过魏员外仗着有好亲戚,地方上都卖个脸面罢了。

    这次这面子却不好使了,丁同知直言本官太忙,没空接见,连幕僚都没出去接待一下,直接一个长随就打发了。

    魏员外简直要气炸了肺,却也无可奈何,他再是能耐也不敢硬闯府衙。

    好在没熬上一日,就有消息说,小沈知府回来了,魏员外振作精神,带着同样被封了店铺的几位东家,齐齐往府衙去求见。

    这边沈瑞进城后,并未休息,简单盥洗一番,便召集了丁同知、林通判及钟知县开会。

    丁同知和钟知县先将这阵子工作成果汇报了一下,尤其是最近这两日的粮米风波,下狱了泼皮若干,查封了粮铺若干等等。

    “……合城贫苦百姓都领过口粮了,平民这边的户籍黄册也清点了一遍,”丁同知道,“下官与钟知县依照陈先生的吩咐,按照各街整理了一番。另有客居府城者若干,业已登记在册。”

    沈瑞笑赞了一声,道:“丁大人、钟大人辛苦。”

    林通判眼皮跳了跳,这大人哪里是放粮抚民,这是要查丁口呐。富贵人家没人去领粮,光查平民丁口有什么用?为徭役……?

    他这边胡思乱想着,忽然沈瑞问道他头上,他忙欠了欠身,应答了最近府衙接的几桩鸡毛蒜皮的案子,话锋一转,问道:“大人,下官有一事忧心,不得不问。到底没到收夏税的时候,这边查封的粮铺……其东家若是上告……”

    沈瑞渐渐收起笑容,淡淡道:“本官不问他囤积居奇、哄抬物价之过,他倒要上告?林大人掌诉讼,熟知律法,便来说说,他待告什么?”

    林通判讪笑道:“荒年米价上涨,也是没奈何的事,他卖得高价,便多收他市税也就是了。蒙圣上洪恩,去年咱们山东的夏税秋税是自留赈灾的,这个,这个……”

    沈瑞道:“去年自留赈灾的,是田赋,不是商税。且是自留,是交上来统一赈灾用,不是可不交,自家赈济自家。”

    林通判不由尴尬起来,勉强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了。

    丁同知像是打圆场似的,道:“大人勿怪,林大人到底不司粮税,不知道内情也情有可原。”

    沈瑞却是半分面子不留,直接冷下脸来,斥道:“林通判既不司粮税,不知内情,来与本府论什么收税短长?!还是,林通判这是替谁来问?”

    末了一句加重了语气,林通判不由额头见汗,心知沈瑞怕是晓得了什么。

    但,知晓了魏员外来找过他又怎样,他不是什么都没做么!又没有把柄落下。

    至于拿了魏家好处,咳咳,天下哪里的地方官不收商家孝敬银子?!沈知府也不可能拿这事儿去参他!

    相反,沈知府现在才是有麻烦的人。

    税的事儿沈知府倒是说的头头是道,只不知道张布政使那边参人的时候,他沈瑞写谢罪折子会不会也这般条理分明。

    林通判便很快恢复了镇定,垂了头道:“大人教训的是,下官莽撞了。”

    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,沈瑞也不恼,讥讽的一笑,“林大人素来思虑周详,如何会鲁莽。”

    林通判依旧装糊涂打哈哈,说声“大人谬赞,下官惭愧”含混过去。

    当外面差役来报,魏员外等一干员外求见知府大人,门房表示大人在议事,不见宾客,魏员外却抬出右布政使张吉来,言说已经写信送往济南府,若是登州府不给他个说法,他便要亲往布政使司衙门去告。

    林通判一扫刚才的尴尬,努力端起严肃面孔,以免露出笑意来,只看向沈瑞与丁同知。

    丁同知脸黑如锅底,重重拍了官帽椅扶手,“恁得猖狂!”

    沈瑞则挥挥手,叫差役让人进来,又偏头向丁同知淡笑道:“丁大人莫恼,且听听,他是想要个什么说法。”说话间有意无意扫了林通判一眼。“可巧,本府也想问他要个说法。”

    魏员外、秦三等私下里将词儿都对好了,但在家中说得恁是硬气,入得府衙,面对身着官服面沉似水的知府、同知大人,再磕头下去见礼,秦三等人到底还是心生畏惧,唯唯不敢说话。

    魏员外仗着那布政使“亲戚”,被登州官员捧惯了的,先前的几任知府他也都见过,不说称兄道弟吧,也是对他客客气气的,尤其是他在给“小外甥”摆席之后。

    这次他本是想推着秦三先发难——秦三本也是个莽撞易冲动之人,想着自己最后出面,好弹压也好周旋。

    怎料秦三在关键时刻萎了,也只好他自家撸袖子上了。

    “便是府衙想要提前收夏税乃至秋税,也只消同我等说一声,如何会有不应?登州上下拥护大人的心,大人也是知道的。”魏员外亢声道,“大人不在,下面人便没了章法,竟来封我等的铺子!真是让人心寒!还请大人为我等做主!”

    沈瑞哦了一声,淡淡道:“是本府让他们封的。”

    魏员外虽是前来发难,但还想着给沈瑞个台阶,若是对方就坡下驴,他便也“大度”的先不予计较,铺子重新开起来要紧,日后再算旧账不迟。

    反正查税这件事他已是写信送去济南了,这算账的“日后”也用不几天了。

    没成想沈瑞竟然说得这么直白,他的戏也就唱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魏员外登时便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状,疾声道:“大人,积善堂上有我等名姓!每年的税也没少了半分!修桥铺路施粥舍米,问问乡里,谁不说我等仁义!缘何要封了我等铺子?不知我等犯了哪条国法!大人如此做,府城上下人心惶惶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人哄抬粮价,府城上下如何会人心惶惶?”沈瑞打断他,冷冷道:“魏春来,不必惺惺作态,这几日的闹剧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吗?”

    魏员外被噎的下意识咽了口口水,他是真没料到沈瑞能直白到底。

    官场上不都是要说一半儿留一半儿吗?

    不都是要委婉吗?

    他怎么就撞上这么个愣头青呢?!

    既是要撕破脸了,他也就没什么可顾及的,当下魏员外大声道:“大人说的好没道理!大人要执意污蔑我等,我等也只有往布政使司衙门分辩分辩了!”

    他将“布政使司”几个字咬得极重,更是索性丢开含蓄面纱,直言道:“大人也知道,右布政使张吉张大人,素来信重我……”

    沈瑞向旁边挥挥手,陈师爷递上来一本册子,他并不打开,只晃了晃,是魏记粮铺的一本账簿。

    沈瑞慢条斯理道:“魏春来,你在登州府城内有粮铺七间,远了不说,就今年这几个月间,共卖得多少粮你可知道?”

    魏员外傲然道:“大人是要查账吗?魏某不才,每次缴税可都是足两,从没拖延过半分。大人说收多少市税尽管提就是,不必如此大费周章!”

    沈瑞冷笑一声,“市税稍后再算,本府问你,多少亩地能出这许多粮?”

    魏员外呆了一呆,随即整个人像石化了一样,脑子里只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。

    只见知府大人嘴唇开开合合,一句又一句的质问利刃一般丢过来,刀刀正中靶心。

    “你名下有多少田亩?”

    “嗯,还都写的中下等田,嗯,亩产也就一石多些吧?”

    “你并无外地买粮的契书,也无驿道往来运粮的记录,这许多粮食,哪里来的?”

    魏员外已面色惨白,再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    秦三等人也都面如土色,有的甚至微微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连丁同知、林通判、钟知县都齐齐望过来,满脸震惊。

    沈知府,这是要查隐田吗?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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